汪国泰    

  凡读过鲁迅小说《故乡》的人，一定对在西瓜地里拿着钢叉刺向猹的那位少年英雄闰土留有深刻印象。“‘闰土’虽是一个典型人物，但所取材，不少来自一个真实的‘闰土’”（周作人《鲁迅与“闰土”》）。这个真实的“闰土”就是鲁迅少年时代的好友章闰水。    

原 型

  章闰水生于1879年农历闰三月，大概因为这个缘故，他的名字里就有一个“闰”字。又因为八字上五行缺水，故小名叫做“阿水”。周作人认为他本名叫运水，在浙东“运”与“闰”同音，所以鲁迅小说上改写作“闰”，“水”也换作五行中的“土”了。这便化作了小说里中的人物名——“闰土”。

  章闰水家在绍兴城外60里的道墟镇杜浦村(今浙江上虞县杜浦村)。村子距道墟镇以北三里，地处曹娥江边，当地的人叫做“海边”（因在历史上，上虞百官镇龙山以下到绍兴三江口的江段俗称前海，即《史记》上提到的“南海”）。江边有一片平坦的沙地，种着很多瓜果。章闰水家世世代代以农为生。章闰水的父亲章福庆勤劳善良，有很好的竹编手艺（村里人叫他“竹作阿福”），过年过节或农忙时，经常给人做“忙月”（即在忙碌的月份给人打工帮忙），以此来补贴家用。1874年在东昌坊口做竹工时，被周家看中而成为鲁迅家的忙月。从此他一家就和鲁迅家结下了不解之缘。他的妻子庆太娘（她姓阮，后辈尊称为阮太君）曾是鲁迅的奶娘。他俩的独子章闰水则是少年鲁迅最要好的朋友，后来成为鲁迅小说的模特儿。    

友 谊

  1893年，正逢鲁迅家祭祀值年（大家族分若干房，每年由各房轮流主持祭祀活动，轮到的叫“值年”），不巧鲁迅曾祖母这时去世，新年办丧事，更是忙乱。在鲁迅家做忙月的闰水父亲便向鲁迅父亲推荐由他的儿子来看管祭器。从此章闰水就常来鲁迅家（以前，闰水只是随父亲来鲁迅家取过稻草灰而已）。闰水比鲁迅大两岁，二人常在一块儿玩耍，很快就成了好伙伴。他第一次到周家，就给少年鲁迅讲了很多关于农村的新鲜故事。“他给鲁迅讲捕鸟的法子，讲沙地里动物和植物的生活，什么角麂、跳鱼，种种奇异的景物，这在城里人听去，觉得沙地真是异境，非常的美丽。”少年鲁迅听得津津有味，对他产生了深深的敬意。“他这时给予鲁迅的第一个印象一直没有磨灭，比别的印象都深”（周作人《鲁迅与“闰土”》）。二人情同手足，关系亲密，以至于新年过后（照例至正月十八为止）做完忙月，闰水父亲要带他回乡下时，少年鲁迅急得大哭，闰水也躲在厨房里不肯出来，这在小说中有生动的描述。

  他俩的友谊一直持续到青年时代。1900年在南京矿路学堂读书的鲁迅寒假回乡时，还邀请章闰水一块儿去登应天塔，陪他到大江桥游玩。他们还参观了古轩亭口、大善寺等胜景，两人边走边谈，非常亲热。1903年章闰水父亲死后，他一如他父亲一样，挑起了一家的生活重担，成了一个勤快本分的庄稼汉。每年夏天都到鲁迅家里来取周家无偿送给他家的草灰，每次不多不少带上8只西瓜作为回报。

  1919年12月鲁迅因为搬家北上，回到了绍兴。这时的章闰水已是四子一女的父亲，脸上写满了生活的沧桑，以至于鲁迅见到前来帮忙的他时，已认不出来了。“天灾、人祸、剥削、欺凌，使得当年教鲁迅捕鸟、讲海边故事的少年，一变而为衰老、阴沉、麻木、卑屈的人，虽然质朴诚实还是仍旧，这怎能使得‘故乡’的作者不感到悲哀呢？”（周作人《鲁迅与“闰土”》）这些在小说中都有生动的描写。    

命 运

  章闰水一家原只有六亩薄沙地，收获的粮食缴完租税后所剩不多。他尽管起早摸黑地干，还是养活不了一家人。1934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逼债的、收捐的又找上门来。没办法，他只好把地卖了，成了一贫如洗的穷苦农民，只能靠租种土地为生。由于贫困和积劳成疾，五十多岁后，章闰水背上生了一个恶疮，家里又没钱医治，致使伤口化脓，一直不能愈合，而且越来越严重，一直烂到有碗口那么大。他女儿陈阿花说：“我替父亲揩脓血时，虽然痛，但他不流一点泪，死前一个月，还在沙地里管西瓜。”（周芾棠：《乡土忆录——鲁迅亲友忆鲁迅》陕西人民出版社）最终在58岁时不幸亡故。

  在那次搬家13个月后，鲁迅就写出了以章闰水为主要原型的著名短篇小说《故乡》。在小说结尾处通过作品中的“我”道出了他的愿景。希望下一代“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不要“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鲁迅的这种美好愿望，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得以真正的实现。    

子 孙

  1953年绍兴鲁迅纪念馆成立之初，闰水的长子启生的二儿子章贵（原名章张贵）作为筹建人之一被从乡下请到城里。由于没有读过书，他开始只是搞搞后勤。后来前来参观的鲁迅研究专家听说“闰土”的孙子在馆里，都要求见面、访谈，于是章贵作为鲁迅时代的历史见证人走到了台前。从此，他白天忙工作，向客人介绍绍兴的风土人情、风俗习惯，晚上则上夜校，刻苦学文化，开始了崭新的生活。1962年《人民画报》以《“闰土”子孙话今昔》为题，整版的篇幅报道了此事，产生了较大的社会反响。1976年10月，为纪念鲁迅逝世40周年，由国家文物局和上海鲁迅纪念馆组织的鲁迅展览在日本仙台开幕。作为鲁迅文化的研究者、传播者的章贵应邀与鲁迅之子周海婴共赴日本，由此有了长达一个月的交往，成为好朋友。2007年10月，在鲁迅故里举行的第四届鲁迅文学奖颁奖典礼上，曾任绍兴鲁迅纪念馆副馆长、现已退休多年的章贵与周海婴再次会面了。小说《故乡》艺术地再现了两个家族的友情故事，而生活中两个家族的友情故事在子孙中延续，一直绵延至今，令人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