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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11-04-07字体:[ ]

                             易  子

 

朱自清先生的《背影》,不知打动过多少读者。因为父亲的“背影”里,装了太多对儿子无微不至的关爱,以至80余年过去了,它依然让人感受到那份温煦。
    如果说,朱自清先生父亲的“背影”是感人的话,那么,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朱自清先生在享誉“北有南开,南有春晖”的江南名校——浙江上虞春晖中学执教留下的“背影”,同样让当时的师生和众多后来者怦然心动。为何?因为荡漾在白马湖里的“背影”,是一个朴实诚恳而又才华横溢的青年的勃勃英姿;融染在春晖师生心间的“背影”,则是一个追求“有信仰教育”的知识分子的执着忘我的定格。是的,这背影好似朱自清激动着留在白马湖畔春晖园的清晰的印记,就像儿子留在母亲面颊上清晰的唇印。
    人们永远不会忘记,1924年3月2日,一个“微风飘萧的春日”,朱自清来到春晖中学任国文课教员。自4年前在北京大学以优异学业提前毕业至今,朱自清已在浙江一师、上海中国公学、浙江六师、温州十中以及宁波四中等地辛苦游转奔波,教书为生。此时,朱自清才26岁。
    “走向春晖,有一条狭狭的煤屑路。那黑黑的细小的颗粒,脚踏上去,便发出一种摩擦的骚音”,这自给朱自清以“多少轻新的趣味”。不啻是这条煤屑路,那“小小的木桥”、桥上“那变形的卐纹的阑干”,都令朱自清觉得新奇可爱,而尤其是那无可替代的湖光山色。在《春晖的一月》里,朱自清如斯写道:“山的容光,被云雾遮了一半,仿佛淡妆的姑娘。但三面映照起来,也就青得可爱了;映在湖里,白马湖里,接着水光,却另有一番妙景。我右手是个小湖,左手是个大湖。湖有这样大,使我自己觉得小了。湖水有这样满,仿佛要漫到我的脚下。湖在山的趾边,山在湖的唇边;他俩这样亲密,湖将山全吞下去了。吞的是青的,吐的是绿的,那软软的绿呀,绿的是一片,绿的却不安于一片;它无端的皱起来了。如絮的微痕,界出无数片的绿;闪闪闪闪的,像好看的眼睛。”
    尽管那天是“一个阴天”,但走在从驿亭(火车站站名)向春晖路上的朱自清,其背影自淡淡地洒落在那条狭狭的煤屑路上。淡淡的背影,似乎藏匿着太多的缘份。可不是?走在路上,这位祖籍绍兴的文坛名家想起来竟感到与上虞有颇多的缘。记得当年毕业时,北大校长蒋梦麟亲笔推荐他去浙江一师,其校长经亨颐先生就是上虞人,现在又正做着春晖的校长;在上海中国公学和宁波四中执教时,与他性气相投、交往最多又年长他12岁的夏丏尊先生也是上虞人。这不,当朱自清“缓缓走到校前”,便碰着了早已等候的夏丏尊先生。
    在这里不能不提及校长经亨颐,这个曾在“一师”风潮中被高高地推上浪尖又被重重地摔下深谷的教育家,因为嫉恶如仇的脾气和刚正冷傲的个性而备受时世的排挤,可怜一腔热血、满腹经纶却无用武之地。作为最早的同盟会会员、国民党的元老,蒋介石容不了他;作为留日七年归来后又极具开明和革新精神的教育家,陈腐而朽落的军阀和教育当局也容不了他;作为一个敢于仗义执言、敢讲真话的知识分子,长期浸淫在萎靡、世俗和堕落氛围中的某些学界同仁也容不了他。当这个面色苍白消瘦而又蓄着短须的教育家,摆脱了军阀当局的控制和陈腐势力的羁绊,回到自己的家乡,在富商陈春澜的捐助和乡贤王佐的帮助下,终于实现了人生中多年的梦想:创办一所能贯彻自己办学主张的学校,即春晖中学。
    春晖中学于1922年9月2日正式开学。开学那一天,全国各地四面八方的学子踊跃而至。在仰山楼、一字楼、曲院、科学馆、白马湖图书馆……操着不同口音却同样充满着青春朝气的学子们,在美丽如画的校园内留连忘返。这是他们以前从未见过的学校。当然,更为重要的是,在未来的岁月里,他们将要在这所世外桃源般的学校里,学到比别的学校不一般的更多的知识与学问。经亨颐把其称之为“与时俱进”,这是真正的高度概括,其实更是春晖的办学宣言。它向世人昭示:作为一所私立学校,春晖将走自己的道路,不会因当局的干预而动摇退让,也不会因世俗的偏见而更弦易辙,春晖之所以成为春晖,是因为春晖是一所有着革新精神的春晖,是一所有自主办学主张和创新理念的春晖,是一所适应时代新潮流的春晖。于是乎,“男女同校同学”先河的开掘,《新青年》、《向导》、《语丝》等进步刊物被无所顾忌地选为课本……便是那样的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了。
    渐渐的,人们不难从朱自清的言行举止,特别是从其背影中窥见其的那份疲惫。可不是?家累太重,作为兼课教师,他在宁波四中和白马湖之间穿梭往返了整整一个月,实际在湖畔传道授业仅半月而已。尽管只有短短的15天,却给朱自清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他深深觉得“美的一致,一致的美;真诚,一致的真诚;闲适的生活。这是春晖给我的三件礼物。”一种回归自然的文人喜悦,一种挣脱繁嚣羁蹇的心灵自由,时时激起他对白马湖的赞美热爱之情。于是,也终令我相信,当年朱自清第一次离校告别校门口送他的师生,其留下的背影定然是眷恋的,或许还夹杂着丝丝甚为复杂的酸涩之味。
    春晖,毕竟是一所可以让他的个性、才气充分张扬,令其教育理想得以实现的学校,而况又有这般世外桃源式的景致,于是对春晖的深情忆念便日益鼓张为急切的回归。捱到秋天,当夏丏尊先生再次延请他到春晖作专聘教员时,朱自清便归心似箭。
    才来春晖不久,朱自清就在《春晖》半月刊上发表了《教育的信仰》一文。他在文章中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教育界中人,无论是办学校的、做校长的、当教师的,都应当把教育看成是目的,而不应该把它当作手段。如果把教育当作手段,其目的不外乎名和利;结果不利于学生的“发荣滋长”,而且还会“两败俱伤,一塌糊涂。”那么,什么是教育的目的呢?“教育有改善人心的使命”。他认为,如果学校太“重视学业,忽略了做人”,学校就成了“学店”,教育就成了“跛的教育”,而“跛的教育是不能行远的,正如跛的人不能行远一样。”所以,他强调“教育者须先有健全的人格,而且对于教育,须有坚贞的信仰,如宗教信徒一般。”朱自清的“人格教育”思想发端于春晖,贯穿其一生。
    为培养学生“自立的、个人的”人格目标,朱自清经常勉励学生“自觉的努力,按着明确的步骤去努力”,各种知识的学习都是如此。在国文方面,首先应切实地学会各种应用文和养成欣赏力,但“初级中学国文教授,当以练习各种实用文,即练习从各方面发表情思的方法为主,而以涵养文学的兴趣为辅”,因为前者是自立的基础本领,指出“事情已过,追想是无用的,事情未来,预想也是无用的;只有在事情正来的时候,我们才可以把握它,发展它,改正它,补充它,使它健全、谐和,成为充满的一段落、一历程”。他把这叫“刹那主义”,或者叫做“三此”——此时此地此我。在朱自清这一思想的指导下,学生学习颇为用功,学业进步很快。春晖第一届初中毕业生中就有8人留学日本,除了别的因素,应该说,他们经过春晖的3年学习,已具备了相当的自立本领,亦即健全人格的基本要素之一。
    朱自清笃信,“教育者和学生共在一个情之流中”,“纯洁之学生,唯纯洁之教师可以训练。”自然,朱自清的处世态度极其严肃认真。正如他清华大学同事、著名作家李广田所说:“他有客必见,有信必回,开会上课绝不迟到早退。凡是公家的东西,绝不允许别人乱用……”这般方正随和、温文敦厚之人,自让人叹服,并乐于与其交往。
    在春晖,朱自清更是一反“师道尊严”的传统,要求学生克服见了老师就“矫情饰伪”的毛病,培养做人“纯正的趣味”。朱自清如斯说,亦如斯而行,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都放下架子,和学生平等地讨论。有一次,有人报告几位学生在聚赌。按惯例,学校要严加处理。朱自清知道后,他不主张学校严处。他很快和别的教师商量,并确定如此处置:教师先找学生谈话,学生认识到错误后,就交由学生协治会处理。学生协治会是学生自己的组织,他们有自己的处罚方式,罚犯错误学生写大字和打扫学生宿舍卫生一个月。因为不交学校处理,这几个聚赌的学生对学校的宽容更添了一份深深的自责。当教育传达出对学生的善意、信任和关爱时,唤醒的是学生的向学之心和向善之志。尔后,当获悉这得益于朱自清先生的从中斡旋时,他们的感激之情自无以言表。每每对着朱自清转身留下的背影,心中都会涌起一份特殊的感动,而除了投去敬佩之意,他们更是在心中默默念叨:老师,您放心吧,我们一定会痛改的。
    朱自清教育学生总是和风细雨、春风化雨,一个学生曾记叙了这样一件事:一次下课的时候,两个同学乱夺书籍,带怒带骂,他见了,就微笑地说道:“争闹之声,胡为乎来哉。”在这滑稽的状态里,我们可以看出他的教育上的平和了。教育上的温和,自然亦影响了朱自清教学上的平等与民主。朱自清到校后,夏丏尊让贤屈尊改教初一年级国文,把原任的初二班国文让给朱自清。他还事先对学生做了思想工作:“朱先生年龄比我年轻,但学问比我好,上学期我已介绍几篇他写的文章给你们看,不是觉得很好吗?”在“五四”民主革新精神浸润的春晖园,学校规定,国文课的教材由教师自己选用。朱自清便不用统编的教材,不教“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其选取的教材开始都是白话文,多数选自《新青年》、《新潮》、《向导》等进步刊物。后来似乎感到有些单调,于是征求学生意见说:“文言及旧体诗词经过几千年的洗炼,很有些好东西,你们是否愿意学一点?”学生们都表示赞成,于是他选定了我国明末清初时的一部短篇小说集《虞初新志》和一部对清舒梦兰所编的《白香词谱》一书进行笺注的《白香词谱笺》,作为教材。显而易见,选前书,旨在培养学生写作小品文的能力,并从名人“轶事”中受到思想熏染尔后奋勉;选后书,则意在让学生掌握音韵的基本知识,帮助学生欣赏和写作诗词。朱自清的良苦用心,从中可见一斑。
    朱自清课堂教学的特色,是善于启发学生思维,敢于提出和解答问题,畅谈自己的见解。他提问学生时,总是耐心地听取学生的发言,然后一一给予解答,作出正确的结论,从不损害学生的自尊心。他的讲课很风趣,有一次讲到诗词与酒的关系时,他欣然说:“饮酒到将醉未醉时,头脑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韵味和快感,脑筋特别活动。所以李(白)杜(甫)能做出好诗来……”但他又突然“醒”过来,发现对象是十五、六岁的青少年,便又严肃地说:“可是你们千万不要到湖边小店里去试呵!否则,大家会骂我在提倡吃酒呢。”
    细细观瞻朱自清的教学,乃是系统知识的浸润,是现身说法的影响。一次,朱自清的学生王福茂写了一篇作文,题目是《可笑的朱先生》。文章是这样写的:“他是一个肥而且矮的先生,他的脸带着微微的黄色,头发却比黑炭更黑。近右额的地方有个圆圆的疮疤,黄黄的显出在黑发中;一对黑黑的眉毛好像两把大刀搁在他微凹的眼睫上……他的耳圈不知为何,时常同玫瑰色一样。当他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看了他的后脑,似乎他又肥胖了一半。最可笑的,就是他每次退课的时候,总是煞有介事的从讲台上大踏步的跨下去,走路也很有点滑稽的态度……”朱自清在这篇作文下面画了许多圈,并在课堂上读给大家听。尽管这篇作文有些句子的表达不甚恰当,但朱自清还是给予了热情的鼓励,他说:“我平时教大家怎样写作,王福茂给大家一个榜样,这就是描写人要让人读后如见其人,最好还应如临其境,如闻其声。”
不啻如此,在国文教学中,他还注意激发学生的写作兴趣和勇气。他常常对学生说:“你们不要怕文章写不好,我的第一篇在刊物上发表的长诗《毁灭》,就是投了又退,退了又投,反复四五次才得以录用的。”他还特别强调作文的“真”。他说:“真就是自然,藻饰过甚,真意转晦。”他要求语言“回到朴素,回到自然”,反对滥用绮丽词句来雕琢描写;要以简洁的笔墨描摹客观现象,抒发主观情愫;以寥寥数言,道出事物的本质,显千情万态于轻描淡写之中;以发自肺腑之声,直诉读者心灵。为了提高学生的作文能力,他积极改进作文教学,主张“从练习演说入手”,鼓励学生参加演说活动。当时,春晖校刊“校闻”栏目中,经常刊登学生在“五四”等纪念集会上发表演说的消息。“五卅”惨案和济南惨案发生后,学生又分头到各集镇作街头演讲,把宣传革命道理和培养说话能力结合起来。经过一段时间的实践,既锻炼了学生的口头表达能力,也促进了书面表达能力的提高。学生不仅能写出内容充实、文笔流利的记叙文、论说文和抒情文,还能写其它多种形式的文体。学生会写学校新闻、学习总结;为宣传革命道理,会写传单。可见,朱自清“从练习演说入手”的做法其效果显而易见。
    在指导学生写作时,朱自清还十分注重对学生作文的批改。为了增强直观效果,他为每个学生画有一张成绩升降表,将学生每篇作文的成绩用升降记号标在表上,以让学生从升降中寻找原因、寻找动力、寻找出路。而当发现学生有好的文章,就推荐给师生自办的《春晖》半月刊去刊登。同时,他还鼓励学生向上海《时事新报》副刊“学灯”、《民国日报》副刊“觉悟”投稿。一时学校文风鼎盛、蔚为大观。
    这一年,红学家俞平伯应邀来到春晖,他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他(指朱自清)去上课,我旁听了一堂,学生颇有自动的意味,胜第一师范(指浙江第一师范)及上海大学也。”其实,课堂上的朱自清与课余的朱自清并无二致,课余,每逢学生向他请教,他从不推辞。他的办公室、寓室,以至白马湖岸边小径,都成了他授业解惑的场所。每每朱自清送学生出门,学生总会在走上一段路以后,油然回过头去,看到朱自清先生那熟悉的背影,他们总会涌起无限的感激,于是而更喜欢他,更尊敬他。
    朱自清在《白马湖》一文中写道:“白马湖的春日自然最好。山是青得要滴下来,水是满满的、软软的。小马路的两边,一株间一株地种着小桃与杨柳。小桃上各缀着几朵重瓣的红花,像夜空的疏星……”从朱自清的描述中足可以看出他为什么说“喜欢乡村的生活,更喜欢这里的乡村的生活”了。如果说,春晖的自然美是朱自清之所爱的话,那么,除了夏丏尊,他在春晖结识的丰子恺、朱光潜、匡互生、刘薰宇、刘延陵、王任叔、张同光等文人学者,并成为莫逆之交,怕是他更感到欣慰和快乐的缘由。他们中夏丏尊年龄最长,声望最高,是他们中的领袖人物。夏丏尊、丰子恺、朱光潜和朱自清的住处背靠象山,面临白马湖,幽静怡适,风光最佳。他们虽居独家小院,却仅一墙之隔。房屋虽“不起眼”,却很有意趣,夏丏尊的起名“平屋”,丰子恺的叫“小杨柳屋”。有空之时,他们不时相互串门。门前湖边有石矶石凳,他们时常围而坐之,说着,笑着,从学校的事情,谈到社会,谈到文艺,直谈到夕阳西下,月上东山。当时的情形,在俞平伯的日记中也有记载:“下午夏丏尊来,邀至他家晚饭。去时斜风细雨,衣服为湿。他屋颇洁雅素朴,盆栽花草有逸致。约明日在校讲演,辞之不获。饭后偕佩(朱自清)笼灯而归。傍水行,长风引波,微辉耀之,踯躅并行,油纸伞上‘沙沙’作繁响,此趣至隽,惟稍苦冷与湿耳。畅谈至夜午始睡。”
    在春晖的日子,朱自清与友人的情谊自毋庸多言,只须读一读他在《白马湖》中的回忆便能略知一二:“我们几家接连着;丏翁的家最讲究。屋里有名人字画,有古瓷,有铜佛,院子里满种着花。屋子里的陈设又常常变换,给人新鲜的受用。他有这样好的屋子,又是好客如命,我们便不时地上他家里喝老酒。丏翁夫人的烹调也极好,每回总是满满的盘碗拿出来,空空的收回去。”朱光潜先生忆及这一段生活也十分怀念:“我们吃酒如吃茶,慢斟细酌,不慌不闹,各人到量尽为止,止则谈的谈,笑的笑,静听的静听。酒后见真情,诸人各有胜概,朱自清红着脸微笑不语,丰子恺雍容恬静,一团和气,夏丏尊则纵声大笑,笑声响彻整个屋子,形成一片欢乐融洽的气氛。”
    朱自清的小儿子朱闰生,在回忆父亲这段快活生活时写道:“父亲到春晖后的第二年,母亲带着哥哥和两个姐姐来了,我也在这年出生了。孩子多,经常吵吵闹闹,惹得父亲生气,难免动了手,这时夏翁家的人就过来‘干预’,或邀父亲到他家去,或用时鲜小吃哄孩子。夏翁家的孩子大点了。父亲抽空也邀他们来玩,或到学校游泳池学游泳。丰子恺先生是中国漫画的始祖,父亲和夏翁常到他家欣赏他的漫画,看到好的,父亲就央求相送,丰翁便从墙上拿下来送给他。一次夏、丰同在我家,丰翁见桌上有现成的笔墨,便为我四岁的大姐画了一幅肖像,父亲见画得实在可爱,爱不释手,说,此画我有用,请夏翁写几个字,夏翁即在画的上方题了‘丫头四岁时,子恺写,丏尊题。’后来,父亲将此画制版,做了散文集《背影》的插页。美学家朱光潜的处女作《无言之美》送给夏翁看,夏翁又给父亲看,两人都说写得好,鼓励他给学生做讲演,朱光潜起先不肯答应,怕讲不好,是在父亲和夏翁的一再鼓励下才讲的,结果效果出奇的好。朱先生后来说,我的第一篇处女作《无言之美》就是在丏尊、佩弦二位的鼓励下完成的。他们意趣相投、志同道合,没有文人相轻,而是文人相敬,他们的友情比白马湖的水还要深,还要醇。难怪父亲感叹‘在这里享受到了一生中难得的惬意时光’。”
    是啊,在春晖这段“难得的惬意时光”里,除了认真教书育人外,朱自清还勤于读书和写作。其实,想想也是,能够写出那么多经典之作,没有充足的底气行吗?充足的底气哪里来?读书,无疑是第一要著。要知道,朱自清是当年白马湖图书馆借书的常客。从当年《春晖》半月刊上“白马湖读书录”和“课余”两个专栏来看,他除经常阅读《东方杂志》、《太平洋》,《语丝》等杂志外,主要阅读的有清代周济的《介存斋论词杂著》、沙刹的诗文集《水上》、英国马文的《欧洲哲学史》、普福的《美之心理学》等名著。1924年暑假,朱自清蛰居白马湖消夏。他的手记见证了他当时的刻苦:“7月29日,读《学者气质》,颇思读侦探小说。侦探小说益处;文学史方法——待录。30日,要看《精神分析与文艺》。张东荪有《科学与哲学》之著。拟买《文艺复兴史》。哲学、国语、古文、文学四书;概论免。31日,读《毋违夫子》八股,觉得有新趣……”短短3天时间,他竟读了这么多的书,涉及哲学、文学、艺术、心理学等众多领域,这需要多大的定力呵!
    春晖,解脱自由的生活,使朱自清完全松弛下来,精神处于安然自在之中,表现在他的写作上,则是信乎漫然而写的散文、随笔。其不经意间,信笔出手的东西竟成了最为人喜爱的作品。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呢?朱自清这位天纵大才,所给予这个世界者多,而所取自这个世界者少,他不管身在何处,总是把稍纵即逝的感受,赋予不朽的艺术形式,而使之长留人间。在这方面,他丰裕了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只是他在白马湖究竟写了多少作品,笔者尚无仔细查考统计,但从当年的校刊《春晖》中翻检,他在该刊先后投稿多达12篇。正如他读书有所选择一样,其写作也是有的放矢的。比如,他为了帮助学生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写了《刹那》;为了提高学生的写作能力,写了《水上》、《文学的美》;为了培养学生团体生活的习惯和能力,写了《团体生活》;为了纠正学校的不正之风,端正办学思想,写了《教育的信仰》。此外,还有阐述妇女观和家庭教育的《女人》、《儿女》,探讨生活方式的《“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以及抒情小品《春晖的一月》、《白马湖》等。在他的笔下,我们读出了高贵,读出了真诚,读出了华丽,读出了质朴。尤其是他的散文,乃直接来自于他的情怀,是一种精神的回望。它是深沉夜里的月华,那是一种像水一样宁静,在大地上无形而极具张力的流淌。看起来它那么散漫随意,但它一直通向人最本原的深处,心灵或者灵魂。在我的心目中,他毫无疑问是文坛上迄今为止最伟大的作家之一,是一座难以逾越、不可企及的文学高峰,是所有文学迷心中永远的珠穆朗玛。
    其实,即便有些虽不是在白马湖写就的文章,但春晖的生活,春晖生活期间养成的习性,似乎亦为其后来的写作积贮了必不可少的素材。想当年,朱自清极喜到“平屋”观花品画,多年以后,他在一篇《看花》的散文中提到“白马湖住了不过一年,我却传染了他那爱花的嗜好。”后来他写出天下传闻的《荷塘月色》名篇,这与他从上虞春晖带去的嗜花习惯该是有极深的渊源,我甚至觉得,《荷塘月色》的景致多少亦有点江南的风味韵致,而况其时春晖亦有荷塘,想必朱自清在月夜也定然是欣赏过的。
    如果说,朱自清的才气已经让人难望项背以至而无法企及的话,那么,朱自清的那份用功似更令人叹服。因为离开了苦功,才气便荡然无存。伫立白马湖边,微阖双目间,我仿佛看到朱自清正泛舟学海,划楫前行,那背影是如此的倾情投入,那背影是如此的义无反顾。
    春晖的同仁是多么希望这样的时光能持续下去,如同朱自清在《春晖的一月》中所说:“我只照我喜欢的做就是了。这就是自由了。”然而,美丽如画的白马湖和春晖园也并非都是风平浪静的。在校园的上空,有时也会有阴霾掠过,那平静如镜的白马湖面上,有时也会掀起几朵小小的浪花。其实,想想也是,这世界上哪里又有世外桃源呢?随着校长经亨颐长年奔波在外、校务由代理校长掌管后,校方和学生、教师的矛盾终于爆发了,春晖神话破灭在一个冬天的早上。
    1924年深冬的一天,春晖中学的学生黄源在出早操时戴了一顶绍兴乌毡帽。体育老师认为不成体统,勒令除去,黄源不肯,师生由此发生争执。校方坚持要处分黄源,舍务主任匡互生力争无效,愤而辞职。全体学生罢课,校方开除了为首的28名学生并宣布提前放假。此举激起教师的公愤,教员集体辞职以示抗议。夏丏尊、丰子恺、朱光潜、朱自清等人先后离开了白马湖。如果没有1924年冬天黄源的乌毡帽事件,春晖的后来又会是何种样子呢?但这只是笔者的假想而已,在历史的进程中,许多假想只是好事者的祈愿和幻想,因为历史不承认假想。
    “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丰子恺在春晖如诗如画的岁月留下了这幅作品,既像是写实,也像是预言,而留给后人的则是无尽的怀想和叹息。是的,朱自清这个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学者,最终没能在春晖园实现自己的憧憬和理想。辗转彷徨之际,朱自清接到了俞平伯的来信。1925年夏天,朱自清走过那条湖边小路,踏上驿亭小站,匆匆赶往京城清华园而去。而一年的春晖园生活,却成为这位中国现代散文大师一生中永远无法抹去的“白马湖情结”。
    “一去京华成永别,梦魂长伴好湖山。”朱自清离开春晖已经80余年,他是永远不会回来了。然而,他与其他在春晖执教的教师一样,以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良知,怀抱着忧国忧民的满腔热情以及为中华民族培养新人的赤诚,在白马湖畔的春晖园内洒下的汗水和心血,不会白流;他的道德文章和冰雪情操,如山间明月,如湖上清风,将永远光照白马湖上空,吹暖春晖学子心田,激励他们勤学奋进,去创造更好的明天。
    漫步于自然造化的那泓湖边、那叠山麓,眺望伫立在静静白马湖小岛上的乡间中学,风声夹杂一起,冥冥之中似乎听到了铿铿锵锵的言语、悲悲泣泣的长歌,撕心裂肺的呐喊、喋喋不休的叮咛。我深深地知道,是眼前这幅壮阔而凝重的画面把我带入了天地的一片苍茫,悠悠而深邃的山水乐章又把我带入了历史的一片苍茫。此境此情,令我停止了呼吸,屏息凝神,在参悟自然的崇大之时,去忆念历史的沉重,去铺展亘古至今对这所乡间中学的挚爱与崇仰……
    有人说,生在朱自清时代而有幸聆听他的教诲是幸福的,我要说,如今我们寻找朱自清的背影而有能力感受他的美与崇高是尤其幸福的。可不是?今天,当我们重新翻开春晖这部被浓缩了的厚书,回眸和审视春晖的历史,我们会惊异地发现,朱自清这位80余年前活跃在白马湖畔、春晖园的学者、大家,似乎并没有离去,他走在春晖,背后有一个辉煌的影子。而今,我们寻找朱自清的背影,不是单纯丈量他曾经的脚步,不只是回味他曾经的音容笑貌,也不单是阐述他曾经的教学观、教育思想,而是为了寻找教育的慰藉。须知道,历史上,伟大的时代不仅仅意味着经济的繁荣、军事的强盛,伟大的时代总是意味着人才辈出、群星闪耀,意味着勃勃生机和活力。伟大的时代是呼唤巨人并且产生了巨人的时代,是群星璀璨的时代,就此而言,我们仅仅拉开了伟大时代的序幕,更重要的使命在等待着我们。改革开放造就了诸多的政治家、科学家、企业家,但还称不上群星闪耀,这个富有智慧的民族的创造力还没有完全释放出来。支撑一个大国崛起、支撑一个大国持续繁荣持续进步的,正是创造力,承载这种创造力的正是各类创造性人才,因而大国的崛起依赖具有创造力的群星的闪耀,而这不就是教育的使命吗?回望历史,当年朱自清不是孜孜以求 “教育的信仰”吗?朱自清和他的春晖友人不也做过“推进教育科学和谐发展,致力于人的全面发展和学生创造力的培养”的积极实践吗?前不久,江泽民同志欣然题词“春风夏雨,晖光日新。”与时俱进,开拓创新,造就一个群星璀璨的辉煌时代,既是朱自清等先辈们曾经的探索,更应成为春晖后人孜孜以求的目标和无怨无悔的实践。
    当我来到朱自清故居,老宅的门户和那门户上镶嵌的一双古老的门环深深吸引了我。经过漫漫长年的风吹日晒,那环座已经锈迹斑驳,但那圆圆的环扣,却依然透露出无数人的手泽磨出的亮点。我叩响门环,进到屋里,我便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侧耳谛听,似能隐隐约约听闻当年的斗酒吟诗声,以及孩子们相互追逐的嬉闹声,而墙上挂着的朱自清先生的照片,其双眸分明注视着我,此时此刻,我全身激起从未有过的亢奋,自然,更有惭怍。在朱自清先生的书房,我用“亢奋”寻找他那厚重的背影,我用“惭怍”测量与先生才学、精神的巨大差距。慢慢的,我的思绪超越时空,我刹地看到了离开春晖以后的朱自清在抗战期间积极进行抗日救国宣传的背影,看到了他在抗战胜利后积极支持学生爱国民主运动、反对国民党暴政的背影。而1948年6月18日,他贫病交加,但决不向反动派屈服,在《抗议美国扶日政策并拒绝美援面粉宣言》上签字留下的背影,则更让人看到了他“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气节。毛泽东同志曾给予了高度评价:“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表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朱自清的背影里,有着太多的精神的质感。
    是的,朱自清可谓是一个充满了精神感的人,精神充满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他是为了精神而活着的,他活着,就是这种精神的张扬。他不领美国“救济粮”,是他精神的塑像,是他赤裸裸的血和灵魂。我总以为,朱自清的精神底蕴也曾经来自白马湖,来自白马湖湖水中细小的涟漪。他一生的行为、壮举,他那不朽的文章,无不映射出白马湖最初的水光。如今,白马湖春晖园也因了朱自清而受到人们的尊重。
    当我轻松而又沉重着步出先生故居时,我油然吟诵起一位诗人的诗句:“走出那座小院,先生的背影拉得老长老长,覆盖了半部现代文学;取一截,正如做了近代散文的封面。走出那座小院,先生的腰杆挺得好直好直,支撑着整个民族的气节;敲一敲,分明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肋骨。”
    朱自清无疑是横立在我们面前的一个远且高大的背影,而白马湖春晖园则是其天然与人文结合的底色。在白马湖春晖园,我注定走不出朱自清的背影。我们对于春晖的感情,日益在其背影发酵、滋长。朱自清的背影,委实让人难以从心中挥去。因为朱自清的背影里,深藏着他心中的信仰,这般坚贞;隐现着山湖之间升腾的太阳,这般慈祥。朱自清的背影,铺垫着太多的精神元素,不仅“小桥流水”式的清淡不能比拟,即使“大江东去”式的雄浑,也不能与其同日而语。朱自清决不会被人遗忘,就像今年,就像今天。因为他的英魂是长存天地间的精气,如同洇沃于山峦丛林的霞霭,如同弥漫于明湖碧水的岚光,真正的浩气并非时时刻刻都在光彩熠熠,它总是在阴霾满天的时候瑰然闪现,然后悄悄地输入中华民族挺拔的脊梁,然后又化为长使我们仰望的精神支柱,擎火如炬,顶天立地。
    朱自清的背影,一腔热血,一怀纯澄,情寄白马湖,魂系春晖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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