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 子
这是一条神奇的山谷,底部开阔的山地里那绿油油的草皮与附近青冉冉的山林相呼应,大给人以苍翠欲滴的感觉。而附近一泓水面,恍若历史的拷贝,只须一按阳光的按钮,曾经的人物、曾经的故事、曾经的场面便尽情流泻…… 我知道,这拷贝的底色定是与周围环境相协和的黛绿,因为这里曾经是从东汉中晚期成功烧制出成熟青瓷的肇始地——小仙坛瓷窑遗址。我叹服古人的聪明和智慧,他们是那样完美地将大自然中的绿色与人类心中最美好的希望交织、交融在了一起。有人将这里出土的青瓷片放置在显微镜下,于是诗意奔涌而出,“出现在人们心扉的总会是旷远的丛林和阳光下一望无际的湖水,往前走,林子越来越近,道路越来越隐蔽,周围一片绿色,凉凉的风里有艾草的香味…… 小仙坛瓷窑遗址,位于浙江省上虞市上浦镇石浦村,其有小陆岙、小仙坛、大园坪三处窑址组成,是上虞东汉瓷窑分布的密集地,东西相距600米。出土的疊、锺、钵、壶、洗、碗、盏、罐、碟等器物,其釉面具有较强的光泽感,经过科学测试,其瓷胎质量好,烧成温度达到1200摄氏度以上,且吸水率低,胎体烧结好,抗弯强度大,已经达到了成熟青瓷的标准。于是乎,小仙坛窑址被认定为迄今为止发现的世界上最早的青瓷窑址,是成熟青瓷的典型代表,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便是那样的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了。 当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小仙坛瓷窑遗址被人们发现而掀开神秘面纱的一刻,那定然是令人震撼、让人怦然心动的一幕。被岁月尘封了一千多年的一丛丛、一堆堆的残瓷碎片,袒露在阳光下,自向今人展示着古老的秘密。古窑静默,瓷片无声,却在我们的凝视中铮然作声,一千多年前的劳动号子,仿佛正伴随着那些原始的工具发出叮当之声,在江南大地上回荡……小仙坛瓷窑遗址似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让人欣赏的风景,它已成为一种精神的象征。每个人都可以在这儿找到某些寄托,某些冲击和鼓舞,这大约就是它内涵的丰富性和包容性吧! 瓷土是土,却又不是土。它们有灵性,有思想,当然具备的还有经历。在成长为一件器物之前,它们在长长的岁月里风化,只是偶然或是必然的,会被某一双手捧在手里,抚摸、捏制,并且由着自己的感情来随手赋形。于是,无形的卑微的陶土便以一种艺术品的形式出现,延续了土的生命,又赋予了土的新生。 伫立于成堆的残瓷碎片旁,我总是浮想联翩。它们每一件都经过了复杂的工序,经过了多少人的手,费尽了多少人的心血。它们似乎一文不名地躺在这里,记录着曾经的失败。想起大宋官窑的制瓷精神就是,一年只生产三十六件,其余全部砸碎。这种精神,自让大宋官窑的“残品”死得其所。然而,唯“残品”中不断累积的瓷魂,始出珍品。小仙坛瓷窑遗址中的残瓷碎片,又何以不记录着当年窑工们一次一次的失败、一次一次的反思?又何以不彰显着一种坚忍不拔、百折不挠的制瓷精神?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呢?正是这一块块碎片,垫起了小仙坛瓷窑遗址登上中国成熟青瓷高峰的基础。 小仙坛令我产生无穷遐想的,自然还是那出土的完整的瓷器和碎片。尽管历经一千多年,却依然莹洁剔透,在它们温润沉静的光泽中,能幻化出东汉窑工们的种种生活情状,甚至他们的悠扬歌声和悲欢表情。我相信,其时人们爱恋青瓷,既是出于生活之必需,更是为了表达心中的理想。在他们精心制作的青瓷中,有对生活的热爱,对梦想的祈望,也有对幸福的憧憬。因为“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 是啊,受浓郁的地理人文环境的熏陶,使得青瓷在釉色、纹饰、造型、艺术风格等方面,无不映射出水乡泽国的地理特征。作为水乡泽国,上虞拥有汹涌澎湃的大海、奔腾起伏的江涛、微风细纹的湖波、潺潺流淌的青溪、宛转曲折的河流……水是上虞标志性的地理构成要素,是其特色和灵魂之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饮食起居莫不与水相关。于是,将对水怀着极大兴趣和依赖的这种美好情结,自会反映在青瓷的制作上。就在小仙坛瓷窑遗址上出土的瓷片中,水波纹是其主要纹饰之一,其线条之流畅、图案之巧妙、动感之十足,让人叹为观止。是的,看惯了水波荡漾的上虞先民,从此拥有了自己的永远不败的花,那是瓷上盛开的青花,有着比时光还要悠长蜷曲的浪花。 如果说,东汉的窑工们把水所具有的柔和、清秀、淡雅、宁静的性能特征融于青瓷的艺术风格中,形成青瓷特有的柔和、淡雅、宁静的审美感的话,那么,这种艺术境界又何以不是当时人们所追求的生活趣味和精神境界?我总以为,在每一件青瓷作品之中,哪怕是每一块碎片,定然有东汉窑工和自然的对话,有万类生灵之间无声的交流,有无穷无尽的天籁和声。它同时透露给我们一个准确无误的信息:我们的古人,是浪漫的,是富有想象力和创造才能的。我想像,当天上的月亮被一层薄薄的云雾遮映时,那恰似一件小仙坛瓷窑遗址上釉过了的挂在天上的青瓷,她收藏了属于小仙坛瓷窑时期的历史,洞察了那个时光深处的秘密,她更是一枚充满了乡愁的徽记。 在考古发掘中,考古人员发现了一枚在大园坪青瓷器底部镌刻的“谢胜私印”的方型印章,为东汉出土瓷器中首次发现,其人文价值不可估量。微阖双目间,我仿佛看到谢胜于晨曦初露时,汲起江水,从容捏泥,要不了多少工夫,瓷胚在谢胜手中成形。如果说,这洁白的瓷胚,等待着色泽布满身躯,在人间完成一个不肯褪色的梦的话,那么,谢胜的盖印,似乎在自信中平添了一份对于青瓷展开生命的期盼。因为接下来的时光,便是谢胜以朝圣般的心境,等待窑门的打开。我相信,当满满一窑通体翠绿、莹光锃亮的碧玉展现在他眼前时,布满血丝的眸子残留着察看窑火的余焰的谢胜,一定很享受这一“刹那”,他也一定感受到自己早与天、地、神,与土、水、火融为一体。 我曾想,或许谢胜是一位大师,否则,他怎能有私印?谢胜是幸运的,因为他的私印,让后人记住了他这位制瓷大师。比之谢胜,更多的制瓷匠怕是默默无闻者。你想过吗?一千多年前,有多少匠人在这方土地上辛勤劳作?个别的舍家弃子来到这里之后就从此音信全无,以至有人累死、病死在这里。让我们欷歔不已的是,创造了伟大艺术的匠人,竟连个名字都未能留下。他们是否想过流芳千古?或许有,也或许没有。然而,我们不能否认,他们在创造艺术。没有他们,便没有谢胜;没有他们,谢胜就是孤独的行者。记住谢胜,也让我们同时记住他们。 …… 青瓷之美好像陌上的采桑女子,带着一朵朵燕子的啼声,带着桃花梦雨,是那么清新,那么灵秀。每当人们骄傲地说到水之魂、云之魅、山之魄、石之髓的结晶的越窑青瓷,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及上虞的小仙坛瓷窑遗址。要知道,这是一个宣告中国成熟青瓷到来的时代。或许,当年上虞的先民们并没有想到,在满眼青翠的季节,一窑一窑地烧出温润纤秀的青瓷的时候,无意之间,他们掀开了中华古国文明的璀璨一页。想一想吧,假若没有成熟青瓷的诞生,中国的制瓷历史不就得改写吗? 离开小仙坛瓷窑遗址时,我看到了这样的画面:蓝蓝的天空,绿绿的山谷,白白的鹭鸟正沐着夕阳低低地飞。回头时,我突然发现在鹭鸟伴随里,有几位农人还在打理田地。渐行渐远里,他们仿佛成了当年往炉膛添柴的窑工。这不,那落日余辉不就是被他们烧旺了的窑火吗?在小仙坛瓷窑遗址,我愿是一名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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