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易
风尘仆仆前往浙江上虞白马湖畔,只为去看春晖中学的图书馆。这并非因为它是整座春晖园的有机组成部分,它的建筑同时与仰山楼、曲院、西雨楼、山边一楼等一起带着浓重的欧式风格,约属“五四”以后西风东渐的时代风尚和江南地域文化品性有机融汇的典型体现,而是由于它是春晖中学的“心脏”。 是啊,一流的建筑形态只须有资金的保障,能邀请到一流的规划师、建筑师就可以了,然而,对于一座泊于白马湖畔的乡野中学来说,其的有力脉动,既靠师生与之互动,也依恃于图书馆的带动。毕竟,图书馆藏借什么书,给师生的导引,给学校的助推,是无可替代的。 曾记否,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正是新旧文化交替、冲突,各种学说、流派纷呈时期,一大批志趣相近追求新文化和理想教育的名家大师,在著名教育家经亨颐的振臂一呼里,终于先后聚集到了白马湖畔,其中有夏丏尊、朱自清、丰子恺、朱光潜、匡互生、杨贤江、刘薰宇、张孟闻、王任叔(巴人)、范寿康、吴梦非、何香凝、柳亚子、叶圣陶、俞平伯、陈望道、黄炎培、张大千、黄宾虹、张闻天、胡愈之、刘大白、吴觉农、蒋梦麟、于右任、吴稚晖、陈鹤琴等。 如果说,当年春晖中学的教育深深刻上了“深受新文化运动的影响”,“是新教育的实验地”,“实现了文学与教育的精神一致”,“教育与救国相结合”等时代印痕的话,那么,这些似乎都能让人从白马湖图书馆里找到答案。不是吗?因为白马湖图书馆,“与时俱进”的校训终究成为一种教育思想、教育革新而在这里繁衍,并成为一阕令人怦然心动的佳词而在这里长传,成为一抹穿越百年时空的清晰记忆而在这里复活。 暂且不说“男女同校同学”先河的开掘,《新青年》、《向导》、《语丝》等进步刊物被无所顾忌地选为课本,就让人想及白马湖图书馆当年的教育担当。翻阅1923年11月1日第十八期《春晖》半月刊,读到夏丏尊《叫学生在课外读些什么书》一文,其中讲到“我们要叫学生读的书,当然是指知识上修养上必读的书,至于爱读书,不容说要让学生将来自定的了。那么,现在中等学校的学生,什么书是必读的呢?我们以为我们学生所读的书,应照下面所列的两个条件决定:(1)做普通中国人所不可不读的书;(2)做现代世界的人所不可不读的书。”为此,他暂定叫学生阅读的书目有近百种,其中有《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墨子》、《吕氏春秋》、《史记》、《文心雕龙》、《唐诗》(选)、《宋词》(选)、《新旧约》、《希腊神话》、《佛教大纲》、《天演论》、《共产党宣言》、《一元哲学》、《科学大纲》、《中国哲学史大纲》、《易卜生集》、《隔膜》、《呐喊》、《鲁宾逊漂流记》、《威尼斯商人》、《天方夜谈》,等等。夏丏尊同时强调指出,“课外读书,是中等教育上重要问题,近来学生能力的薄弱,或许是课外没有读书的缘故”,由此足见白马湖图书馆对于学生开拓视野,增添识见,提升学习能力的真谛了。 学生离不开课外阅读,教师又何以不需要通过“常汲水”、蓄满“一桶水”而确保给学生“一杯水”呢?比如朱自清,在春晖中学这段“难得的惬意时光”里,除了认真教书外,他还勤于写作。而今想来,他能教出一堂堂令学生叫好的国文课,写出一篇篇经典传世之作,没有充足的底气,行吗?充足的底气,从哪里来?读书,该是第一要著。要知道,朱自清是当年白马湖图书馆借书的常客,从当年《春晖》半月刊上“白马湖读书录”和“课余”两个专栏来看,他除经常阅读《东方杂志》、《太平洋》、《语丝》等杂志外,主要阅读的有清代周济的《介存斋论词杂著》、沙刹的诗文集《水上》、英国马文的《欧洲哲学史》、普福的《美之心理学》等名著。1924年暑假,朱自清蛰居白马湖消暑。他的手记自是见证了他当时的勤学苦读:“7月29日,读《学者气质》,颇思读侦探小说。侦探小说益处;文学史方法——待录。30日,要看《精神分析与文艺》。张东荪有《科学与哲学》之著。拟买《文艺复兴史》。哲学、国语、古文、文学四书;概论免。31日,读《毋违夫子》八股,觉得有新趣……”短短3天时间,他竟读了这么多的书,且涉及哲学、文学、艺术、心理学等众多领域,这需要多大的定力啊! 每当我诵读朱自清的一篇篇散文时,我都会想到白马湖图书馆,我总以为那篇篇散文是由白马湖图书馆铺就的知识台阶、思想台阶、情感台阶,或者说是白马湖图书馆的无形延伸和升华。是啊,朱自清的散文是深沉夜里的月华,是一种像水一样宁静,在大地上无形而极具张力的流淌,看起来它那么散漫随意,却一直通向人最本原的深处——心灵或者灵魂。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呢?朱自清的散文能臻此境界,只是因为它受到了白马湖图书馆的浸淫与滋养。 著名作家肖复兴在参观了春晖中学后写就的《白马湖之春》一文中说:“在世风跌落、万象幻灭之际,世外桃源只不过是心里潜在理想的一种转换,散发弄扁舟,从来都是猛志固常在的另一种形象。上一代文人的清高与清纯,首先表现在对理想实实在在的实践上,而不是在身陷软椅里故作的姿态或高头讲章的言辞之中。”可不是?在谈论白马湖和春晖中学的时候,现在的人们都愿意谈论他们的文化成就。依托白马湖图书馆,夏丏尊坐于“平屋”,在一灯如豆的洋灯下艰苦工作,翻译了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朱光潜则写就了他的美学处女作《无言之美》;丰子恺还创作并首次发表了漫画《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如果说,相比较其文化成就,上一代文人在历史转折的时候走向乡间的民粹主义和平民精神,是让现在的人更加叹为观止的话,那么,军功章里当有白马湖图书馆的一半。为何?因为理想的根、德性的根,同时需要扎在肥沃的知识泥土里。 我笃信,这座高不过二楼、建筑面积也不过三、四百平米的白马湖图书馆,虽并不起眼,但在八十多年前的春日和星夜、秋天和冬天,它一定像一位无私的慈母,展胸容纳过满怀宏愿的莘莘学子,滋育过在春晖讲台上传道解惑纵横捭阖的学者名流。诚如一位作家所感慨的那样:“春晖中学能从一株鹅黄的文化春笋最终崴蕤成一片苍翠的文化竹林,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化沃野中风姿绰约,白马湖图书馆的施肥和耕耘,当不言而喻。一座耸立于乡野里的中学的图书馆,能聆听过如此多的文化星辰敲击它的足音,能注视过如此多学者名流出入它的身影,能灌濯过如此多学子终成名士翘楚,这在中国怕是无出其右的。” 想起10年前我去杭州拜访鲁迅传人、春晖的学子黄源,说到当年春晖中学求学的情景,老人最难忘的除了学校自由民主的氛围,竟是图书馆。他告诉我,课余自己跑得最勤的地方就是图书馆,花时间最多的便是读书。我知道,在黄源心中,白马湖图书馆里有着他晶莹至爱、欲罢还休的忍耐,有灵魂震颤的激奋。 “结叹随过隙,怀旧益沾襟。”对于黄源,白马湖图书馆自有其刻骨铭心的片断。否则,当我将新近出版的《永远的白马湖》一书请其题词时,他何以只题写“白马湖的学生——黄源”这出乎我意料却合乎情理之中的签名呢?我总以为,白马湖图书馆是属于那个年代的,里面的每一个书架、每一本书都在诉说一所老校、一所名校的梦境;白马湖图书馆更是今人的,每一个座位都在接续亘久长存的读书温情,每一朵知识之花、思想之花、感情之花都在点燃当今学生们心中的彩灯。“春风夏雨,晖光日新”,江泽民同志给春晖中学的题词,其实不也给白马湖图书馆作了最生动的诠释吗? 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博尔赫斯曾自问:“什么是天堂?”自答:“天堂是一座图书馆。”这位浸泡在满是灰尘的图书馆里破万卷书、下笔有神的学者,曾不止一次说,“我是一个作家,但更是一个好读者”。直至他近乎完全失明时,又不无苦涩的写了一首诗向上帝致敬:“他以如此妙的讽刺/同时又给了我书籍和失明。”图书馆的诱惑,自是深湛的。一位居于白马湖畔的老者曾告诉我,当年之所以选择住在历史悠久的春晖中学旁边,除了享受草木的繁幽深秀,更多的还是为了获得一份心理上的文化抚慰。那泓温煦芳洌的书香流脉,那种昔日重来的错觉美,那种流淌着的青春气息,那份清澈如山泉溪流般没有世俗“污染”的特有氛围,让人心更加淡定平和。与其说,这位老者是在选择向儒雅的文化氛围致敬,不如说,他是在选择向白马湖图书馆敬礼。 正要离开春晖中学,忽然天刮起了不小的风并下起了濛濛细雨。回望时,那八角屋顶、西式长窗、黛瓦粉墙的白马湖图书馆恍若一位玉树临风的君子,而那由叶圣陶题写的馆名此时更显得格外耀眼,在雨帘中一闪一闪的,恰似顾盼的双眸,又好似热烈的心跳。哦,这就是人们心灵圣地的图书馆,一座百年甚至千年不衰的“未来的历史建筑”。 走出校门,来到白马湖畔,隐约间我似乎依然能够听闻琅琅书声。这书声自是从教室中传来的,但又何以不是从那座世人心仪的白马湖图书馆里传出来的?它似乎要告诉我们这样一个道理:读书是一个民族灵魂的核心,是一个民族精神的支撑,是一个民族文化的本质,是一个民族精神的最强大、持久、热情、富有创造性的力量。难怪有人说,要毁灭一个国家,没有比毁灭它的图书馆更直接更有效的了。想一想吧,如果一个民族失掉了图书馆,丢掉了读书,那么,“我们的心灵中就会没有了诗意,我们的记忆中就会没有了历史,我们的思考中就会没有了智慧和哲理,民族的文化历史从此将被割断,民族的心灵也会日趋浅薄,会泯灭了我们的文化感受性、道德同情心和人类终极精神价值的追求……”是的,守望读书精神和文化精神,使我们庸常的生活有一种价值,使我们沉湎在物质与欲望中的人生和精神有了一种尊严,这不也是八十多年前的白马湖图书馆给予我们的答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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